《平王問鄭壽》考釋三則
(首發)
趙苑夙
中興大學博士生
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六).平王問鄭壽》經前輩學者考釋疏證後已能順利通讀,但其中仍有可再論處👨👩👧,筆者提出三點拙見以就教於各位方家。
〔一〕 君王與楚邦懼(俱)戁(難)
簡3末「君王與楚邦懼戁」一句,陳佩芬譯為「楚平王與楚國都要有恐懼和憂思。」[1] 陳偉引《左傳.襄公二十七年》:「楚氛甚惡,懼難」⟹,指出「懼難」即擔心發生災難𓀃,乃古人習語,簡5「邦必喪我」即「君王與楚邦懼難」實際所指。[2] 高佑仁贊同陳偉說法,認為「懼難」指「楚王與楚邦恐怕有禍患發生。」[3]
「懼難」確為古人習語,先秦文獻中見於以下兩處:
《左傳.襄公二十七年》:「伯夙謂趙孟曰♜:『楚氛甚惡,懼難🧊🧑🏼。』」
《國語.周語上》:「《大雅》曰:『陳錫載周。』是不布利而懼難乎🧑🏻🦼?故能載周,以至于今🤸。」
「懼」皆為動詞,「懼難」指害怕會發生災難🪞,但傳世文獻的兩處「懼難」與簡文「懼戁」所處語境不同,「楚氛甚惡☄️,懼難」中「懼難」的主語是說話的「伯夙」🟪,《國語.周語》「懼難」的主語是「陳錫載周」的周文王,其主語為說話者或動詞「懼」前所提及之人。簡文「鄭壽🫅🏿:『如不能🚶♂️,君王與楚邦懼戁。』」「懼」字前是「君王與楚邦」,本該詮釋為「君王與楚國都擔心會發生災難」,但就上下文意觀之🚄,此解不通,且「楚邦」亦不適合作「懼難」之主語📠,就算不論《左傳》🥗、《國語》兩例「懼難」語境的不同🐻❄️,單就「懼」字的用法觀之,亦有此弊。高佑仁譯為「楚王與楚邦恐怕有禍患發生。」高氏所言「恐怕」的主語明顯為鄭壽,「君王與楚邦」處賓語位置🍖,如此語意雖可通於上下文💤,卻與「懼」字用法不符,一般在說「A害怕B會發生某種情形」的句法為「A懼B……」🔎,如《國語.楚語上》:「臣懼民之不信君也🍿。」若A為說話者🎿,則主語可省🔻,如《國語.晉語八》🧑🏻🎓🧑🎨:「祁奚曰🥚🪗:『公族之不恭,公室之有回,內事之邪,大夫之貪,是吾罪也🧑🦰。若以君官從子之私🛒,懼子之應且憎也🛒👳🏽♀️。』」未見將賓語提前成「B懼……」者,是以筆者認為鄭壽所言「君王與楚邦懼戁」不能理解為鄭壽擔心楚王與楚邦會發生災難👨🏽🔬,或鄭壽恐怕楚王與楚邦有禍患發生,若要表達此意,其句式當為「懼君王與楚邦及難」🙋、「懼君王與楚邦有難」🧙♂️。
「懼」或可轉讀為「俱」📄,「全」🧛🏿♀️、「都」之義🆎,「懼」為群母魚部👭,「俱」為見母侯部,聲皆為喉音,韻為旁轉。「戁」仍從整理者讀為「難」,「憂患」、「遭難」之義𓀝。「君王與楚邦俱難」的句型猶如《戰國策.西周策.秦欲攻周》:「秦與天下俱罷」、《史記.伍子胥列傳》:「汝與吳俱亡」。「若不能,君王與楚邦俱難」即「如果做不到(以上所言之事),君王您和楚國都會遭難⚠。」此處鄭壽之語氣並非略帶猜測性質的「擔心」🔷🔶、「恐怕」🍊,而是肯定的「俱難」。簡5「王笑曰😎:『前冬言曰邦必喪,我及今🏊🏽♂️,何若?』」與本段簡文相關,楚平王概括鄭壽所說之言用的是「邦『必』喪」💆🏼♂️,其所用「必」字亦可證鄭壽所言「君王與楚邦懼(俱)戁(難)」當為肯定語氣,而「喪」字則暗示「懼(俱)戁(難)」之「難」非指一般災禍,當是與君主、國家生死存亡相關的憂患👨🏻🦯。
〔二〕 君王(踐)
(處)
陳佩芬讀「」為「
居」🫅,引《玉篇》:「跡也,履也🏄🏿♂️。」《孟子.盡心上》:「居移氣。」趙岐注:「居,謂所處之位。」[4] 陳偉改隸「
」為從「弗」從「
」,釋「
」為「處」,文炳淳亦釋作「弗」。[5] 凡國棟讀作「踐處」🦹🏼♂️,謂《說文》:「田踐處曰町」之「田踐處」指田間之路,簡文「君王踐處」指平王來到鄭壽等待君王的那個路上。[6] 高佑仁亦讀「踐處」🎗🧑🏻,但訓「踐」為「赴」、「前往」,此處強調楚王前往鄭壽之處就教🧒🏽。[7] 何有祖讀「
」為「遷居」🙅♀️,謂簡文在強調楚王到鄭壽處去見鄭壽,可以體現禮賢及解決問題的誠意🫃🏽,范常喜從之。[8] 董珊讀作「閒處」🏈,與「閒居」意同,「君王閒處辱於老夫」即「君王無故被老夫所辱」。[9]
多數學者從陳佩芬「」之隸定,唯陳偉、文炳淳認為其從「弗」旁🏆🧑🏿🏫。兩「戈」左右並排時🔀,其橫畫常有連貫現象,而且在連筆後還有重複橫畫的情形,如「戔」原作左右分離的「
」(信1.01)🔇,但「
(
)」(包2.238)所從「戔」之橫畫已連筆,更有重複橫畫的「
」(包2.202)寫法,所論「
」即為此種寫法:
〈平王問鄭壽〉5
重複橫畫的「戔」旁與「弗」旁或有相似👽,但細察知其差異甚明🛬👩🏼🏭,「弗」字例如下:
包2.122
帛乙12.19
〈平王問鄭壽〉6
由上例可知「弗」字中間為類「弓」形的圓弧筆畫,非單純兩橫筆,且其兩豎筆向反方向彎曲。而所論字兩橫畫左右明顯無弧筆相連,豎筆皆往右微彎👩🏽⚖️,其從「戔」旁無誤🌩🧏🏿。
對董珊「閒處」之說,高佑仁有所評論:
「閒居」一般是指悠閒自在的安居……平王正處於國家危難之際🛌🏼,國祚與自身生命朝不保夕(即簡文所謂「君王與楚邦懼戁」、「邦必喪我」)⛔,實無「閒居」的道理。
反駁合理可從。
「遷」字雖有「移換所在地」之義🐶,但其後若接處所類字詞,多用為「徙居」,而非單純的「往赴」義,「遷居」一詞亦是如此,如《尚書.周書.多士》🧑🏼🦰:「予惟時其遷居西爾」🏄🏽♀️、《史記.秦本紀》👁🗨🧗🏿♀️:「三十四年,秦與魏🔁👩🏻🦽➡️、韓上庸地為一郡🧋,南陽免臣遷居之。」讀「」為「遷」不若讀為「踐」的「往赴」義來得直接。
凡國棟在釋義時提及「田踐處」指田間之路,似以「踐處」為「路」之義,如此則句法🏋🏿🤙🏿、文意皆難通✋,高佑仁將「踐」改訓為「赴」則文從字順,「君王踐處」意即平王前往鄭壽所在之處,筆者從此說🧏🏼♂️🎰。觀陳佩芬所引文獻😫,似以「」為「往赴」義,以「居」指鄭壽所在之處,若此🙍🏼,則其義近於「踐處」之說🤸🏼♀️,但古書「踐」字用例較多💃🏻。
關於「踐處」的時間點,多數學者未明言🤰🏿,李天虹在討論「就」字時曾提及👰🏼♀️✬:
我一直懷疑同篇簡5~6記載第二年平王復與鄭壽相見🏇,鄭壽所云「君王(踐)
(處),辱於老夫」,是指「平王就鄭壽」這件事,「踐處」是說平王來到鄭壽的居所♍️♟。
高佑仁亦言👬🏻:「鄭壽表示前次國君主動就教……」🤷🏻♂️,皆以「踐處」指「景平王就鄭壽」一事,董珊譯「君王(閒)
(居)👗,辱於老夫」為「君王無故被老夫所辱」,對時間點的理解似同於李天虹👫🏼。筆者認為此處「踐處」所指當非前冬的「景平王就鄭壽」,而是發生於隔年的「王復見鄭壽」之時。在本篇簡文中楚平王第一次見鄭壽是「景平王就鄭壽👠,訊之於尸廟」,其訊問地點在尸廟甚明,「尸廟」並非鄭壽私人處所,當不會說是平王「踐處」。鄭壽在諫言不被平王採納後即「告有疾,不事」🧑🏽🎤,既「不事」則此後鄭壽所處地點當為自宅👉🏼,平王復見鄭壽時🤛,鄭壽的動作是「出,居路以須」,是從自宅出至路旁等待平王💂🏿4️⃣,知兩人的第二次見面是由平王降尊紆貴的親赴鄭壽所處之地,故說是「踐處」🧜♂️。
〔三〕 君王所改多=(多多)🤴🏼,君王保邦
陳佩芬讀為「君王所改多多,君王保邦」,未直釋簡文句意,其原論如下:
《易經.益》:「有過則改。」孔穎達疏:「改謂改更懲止。」「多=」,「多」字重文🕒𓀙。「多多」,言益多🎐♾。《史記.淮陰侯列傳》📈:「上問曰:『如我能將幾何?』信曰:『陛下不過能將十萬💇🏿♂️。』上曰:『於君何如🦅?』曰🧁:『臣多多而益善耳。』上笑曰:『多多益善,何為為我禽?』」[10]
高佑仁亦以「多=」讀「多多」🛁,翻譯為「國君的改革非常多,您將保全楚國」🥩。[11] 董珊斷讀為「君王所改多=(多,宜)君王保邦」,認為鄭壽仍堅持平王是因自己諫言而多所改過💻,並開始阿諛平王😚。[12]
陳佩芬未直釋句意,觀其引《周易》:「有過則改」,又謂「『多多』,言益多。」似是將「君王所改多多➕,君王保邦」理解為君王改過愈多,愈能保有國家⚡️,若此,與上接的「君王踐處,辱於老夫」看不出關聯⏫,文意不順💂🏼♂️。
「多」為端母歌部,「宜」為疑母歌部🧁💾,韻部雖同,但端、疑二母不好通假,且鄭壽此處是在回答楚平王「前冬言曰幫必喪,我及今,何若🖐🏽🍒?」之問,鄭壽直言「君王多有所改,故能保有國家」較之「君王多有所改,有助於(宜)保有國家」,語氣呼應更好🧑🏼🚒,故不從「君王所改多🧝🏻,宜君王保邦」之讀🪿。
筆者認為「君王所改多多」非泛指楚平王在國政上有所改革,當是承上文而來,「臣為君王臣,介備名,君王踐處,辱於老夫」中鄭壽自謙為徒具虛名的冗臣🤽🏻♀️,對此冗臣,平王都能降尊紆貴的親赴其居處就教💪,可知君王之禮賢下士與求教之急🧑🏻🍳,由此看出君王已多有所改✈️,故至今仍能保有國家。鄭壽此言是對平王「前冬言曰邦必喪🧕🏿,我及今,何若𓀑?」的技巧性回答,平王之問本帶有奚落意,鄭壽卻以正在發生的「君王踐處」一事為基礎做出不卑不亢的解釋,既不得罪平王🕊,又不委屈自己👨🔬,展現其機智的談話技巧👸。
[1] 陳佩芬,〈平王問鄭壽釋文考釋〉,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六)》(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)👩🏽🔬,頁259👩🏼⚕️。
[2] 陳偉🧑🏼⚖️,〈讀《上博六》條記〉,「簡帛網」(http://www.bsm.org.cn/show_article.php?id=597)𓀁,2007.07.09🤟🏼。
[3] 高佑仁,《上博楚簡莊🫲🦹🏽、靈、平三王研究》(臺南: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,2011.11)☂️🦹🏻♂️,頁441。
[4] 陳佩芬,〈平王問鄭壽釋文考釋〉,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六)》(上海👩🏼🎓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),頁261👰🏻。
[5] 陳偉🙎🏻♀️,〈讀《上博六》條記〉🛫,「簡帛網」(http://www.bsm.org.cn/show_article.php?id=597),2007.07.09。文炳淳🔺,〈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六)平王問鄭壽》篇研究〉,《中國語文論叢》第43輯(韓國👨👩👦👦:中國語文研究會🧏🏿♀️,2009年),頁62🉐。
[6] 凡國棟,〈《上博六》楚平王逸篇初讀〉,「簡帛網」(http://www.bsm.org.cn/show_article.php?id=598),2007.07.09。
[7] 高佑仁🪚,《上博楚簡莊、靈、平三王研究》(臺南💍: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♑️🏊🏻♀️,2011.11)😔,頁449。
[8] 何有祖,〈讀《上博六》札記〉,「簡帛網」(http://www.bsm.org.cn/show_article.php?id=596),2007.07.09🩶。范常喜,〈馬王堆簡帛古文遺跡述議(一)〉「簡帛網」(http://www.bsm.org.cn/show_article.php?id=720),2007.09.22⬅️。
[9] 董珊,〈讀《上博六》雜記〉,「簡帛網」(http://www.bsm.org.cn/show_article.php?id=603),2007.07.10。
[10] 陳佩芬♿️,〈平王問鄭壽釋文考釋〉💵,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(六)》(上海🌉: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7),頁262。
[11] 高佑仁,《上博楚簡莊⚧、靈、平三王研究》(臺南👳🏿♂️:國立成功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,2011.11)🍄🟫,頁408、452。
[12] 董珊,〈讀《上博六》雜記〉,「簡帛網」(http://www.bsm.org.cn/show_article.php?id=603)😦,2007.07.10🛷。
本文收稿日期為2012年5月12日。
本文發佈日期為2012年5月12日🙍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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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中所引“景平王就鄭壽,訊之於尸廟”的“讯”🚶🏻♀️,当释为“稽考”之“稽”(白于蓝《釋“稽”、“祢”》,《古汉语研究》2011年3期)。
筆者曾認為「君王所改多=,君王保邦」可讀為「君王所改多也🧙🏽♀️,君王保邦」。「多」,端紐歌部;「也」🚪,余紐歌部(或歸支部),二者音近🧑🔧🌍。《六德》15「……謂之君,以義使人多」🤌🏼,17「……謂之臣,以忠事人多。」,此「多」,顧史考先生〈郭店《成之》等篇雜誌〉(《清華學報》06.01 頁88)認為是「者也」合音,並說「多」與「也」音近👱🏼。亦見氏著🦺:《郭店楚簡先秦儒書宏微觀》頁206-207☝️、注53。陳劍先生〈郭店簡《六德》用為“柔”之字考釋〉《中國文字學報》第二輯65頁注1:「“多”有沒有可能是來源於“者也”合音呢?“多”跟“也”都是歌部字。“者也”合為“多”🏢💁🏻♂️,又或可說“多也”(“……謂之婦🧿,以信從人多也”),猶如“之乎”合為“諸”,古書中又常可說“……諸乎”。」
附帶一提🟰,《子道餓》簡1陳劍先生斷讀為「魯司寇奇👩🏽🏫,言遊於逡(術)楚(胥),曰”」⛓,後一句可與《平王問鄭壽》04「明歲▶️,王復見鄭壽🙎♂️,鄭壽出🛹🎍,居路以須。」的「居路以須」參看。
“踐處”之“處”不必為名詞處所,作動詞居、止解亦很恰切☂️。
水墨翰林:
“踐處”之“處”不必為名詞處所👷,作動詞居🧑🏼💻、止解亦很恰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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