臤鼎銘文所記“大射”獻疑
(首發)
王寧
棗莊廣播電視台
《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》中收有一件臤鼎(編號0228🤦🏼,西周中期器),為私人藏品,“臤”即“賢”字,所以也稱“賢鼎”。器形及銘文如下:
《銘圖續》釋文:
隹(唯)十又二月🫦,辰才(在)甲申,王大射🎲,才(在)鲁。王眔右即西六??(師),??(左)即東八??(師)🤑🙅🏽♂️。王克西??(師)🤜🏻☞,??(左)克東??(師)🔊,臤(賢)克氒(氒)啻(敵)。王休✋🏼,易(錫)臤(賢)貝百朋,用乍(作)寶尊鼎🟪。[1]
這個鼎銘記載了王到軍中舉行“大射”的事情🏔,非常獨特▶️,所以引起學界的重視。可是仔細探討一下,它記錄的大射禮儀似乎與文獻和其他銘文記載全然不合😷,很讓人生疑💂🏿。
首先👃🏻,這個銘文不是全無根據,《集成》所收的義盉(09453🚵♂️,西周中期)記載了王在魯舉行大射的事情,銘文如下🍿:
隹(唯)十又一月既生霸甲申👴🏽,王才(在)魯👉🏿,(佮)即邦君、者(諸)侯⛹️、正、有??(司)大射🥶。義蔑曆眔于王,逨義👨🏻🦯➡️,易(賜)貝十朋,對揚王休👨,用乍(作)寶尊盉,子子孫孫其永寶。[2]
根據這個銘文,可知臤鼎銘文的月份是“十又一月”🫎,不是“十又二月”,《銘圖續》釋文有誤🤵🏿♀️;日期都是甲申🏦,都是王在魯國舉行大射,可見記載的是一件事情。銘文中“”《集成釋文》括讀“佮”,可能是不對的。這個字當分析為從??(卿省)從合,但具體該怎麼讀還是個問題。一種可能是此字為“卿”之或體🔗,因為“卿”就是從??皀聲(《說文》🤞🏻,又云“皀”讀若“香”),即“饗”或“享”,古字通用🂠。[3]蓋會合諸侯群臣舉行宴會,故從“合”會意🪜🚶♂️。
一種可能是讀“合”聲為“祫”,《說文》:“祫🧍,大合祭先祖親疏遠近也。”段注:“禘即《周禮》之‘肆獻祼追亯’📟,祫即《周禮》之‘饋食朝亯’。”“禘”、“祫”都是“亯(享)”,“享”🕉、“饗”🟦、“卿”通用,故字從“卿”省會意🎚,是祭祀之名🦍👨🏻🍳。
因此🧑🏻🍼,銘文當讀為“王才(在)魯(饗或祫),即邦君👨🏽🎤👩🏿🦰、者(諸)侯、正、有??(司)大射”,即王在鲁举行宴會或祭祀的时候,和邦君、诸侯、正、有司等人举行了大射。
其次,臤鼎銘文中記載的“大射”過程,和傳世文獻記載的“大射禮”全然不同♥︎。楊寬先生說:
“西周、春秋時代貴族所舉行的‘射禮’,共有四種🆚,即‘鄉射’、‘大射’、‘燕射’、‘賓射’。‘鄉射’是由鄉大夫和士在鄉學中行鄉飲酒禮之後舉行的👩🏻🦽➡️,‘大射’是天子或諸侯會集臣下在大學舉行的,‘燕射’是大夫以上貴族在行燕禮(宴會之禮)之後舉行的,‘賓射’是特為招待貴賓而舉行的。”[4]
根據《儀禮·大射》、《禮記·射儀》和《周禮》等書的記載🎅🏼,天子舉行大射🦑,是在澤、宮廷或庠序舉行🧑🦽,其目的不是為了訓練士兵🛳,而是為了“擇士”🦛,《儀禮·大射》疏引鄭《目錄》云:
“名曰大射者👩❤️👨👨🏼🏭,諸侯將有祭祀之事👨👩👧,與其群臣射以觀其禮。數中者,得與于祭;不數中者,不得與于祭。”
《射義》說👐:
“故天子之大射謂之射侯♠️🏵;射侯者,射為諸侯也🖕🏼。射中則得為諸侯🍦;射不中則不得為諸侯👢。”
又說:
“天子將祭🫰🏒,必先習射於澤。澤者🤰,所以擇士也。已射於澤👨🦯➡️,而後射於射宮。射中者得與於祭👩🏿🏫;不中者不得與於祭。不得與於祭者有讓,削以地🕵🏻♀️;得與於祭者有慶🧍♂️,益以地。進爵絀地是也。”
對此楊寬先生有過比較詳細的論述🌝,他說:
“鄉射禮的主人是卿大夫(或作鄉大夫),賓和眾賓是大夫和士,參與者還有鄉學中的弟子🙌🏿,鄉學便是行禮的場所🧑🏿。大射儀的主人是國君,賓和眾賓是諸公卿、大夫,還有士參與,國都近郊的大學便是行禮的場所🕸。……《禮記·射義》說:‘天子將即祭,必先習射於澤……已射於澤💃🏿,而後射於射宮🔮。’這種天子主持的‘習射’,過去學者都認為是大射,其‘習射’的‘澤’和‘射宮’,當即辟雍🤾🏽♂️。‘澤’即辟雍周圍的水池🤰🏼,‘射宮’即中間高地上廳堂式的建築。可見大射儀和鄉射禮同樣在學校中舉行🖊,就是同樣在講武堂上舉行。”[5]
說明天子舉行大射🤚🏼,不是在軍中舉行,而是在辟雍中舉行,其參與者就是邦君、諸侯和群臣等,大射的時候還要奏樂、飲酒,有一套複雜的程序🔓。其主要的目的🧎♀️,是考察諸侯群臣中誰更優秀🤸🏽,選出優秀者予以嘉賞,并參與天子舉行的祭祀。到了漢代,仍然是“行大射禮於明堂”(《漢書·王莽傳上》)、“上初臨辟雍👩🏿💻,行大射禮”(《東觀漢記·顯宗孝明皇帝》)🤏,其禮制是一貫的🧝。
這個事情🥗🏄♀️,也有青銅器銘文可以證實,《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彙編》中收有一件柞伯簋(編號76),為西周早期器,上面也記載了王在周舉行大射的事情㊙️,銘文如下♥️:
隹(唯)八月辰才(在)庚申,王大射才(在)周,王令(命)南宮率王多士,師父率小臣,王??赤金十反(鈑)🫅🏿,王曰:“小子🐦、小臣敬!又(有)臤(賢)隻(獲)則取。”柞白(伯)十爯(稱)弓,無灋(廢)矢。王則畀柞白(伯)赤金十反(鈑)𓀅,造易(賜)??視⛩,柞白(伯)用乍(作)周公寶尊彝。[6]
根據這個銘文可以知道💲,王在周舉行大射🗿,參與的人是“王多士”和“小臣”🛍,“多士”應該是指邦君、諸侯,所以柞伯得以參加。《書·多士》疏認為“商王士”是“殷之大夫士”,顯然不太確切,應該是包括了原來殷商時期的一些諸侯及大臣。“小臣”則是應當是沿用了殷人的稱謂🫶🏿,指諸正、有司🙅🏿♂️,是在周王室服務的群臣。“??”即“遲”🌶,蓋讀為“雉”或“尸”👨👩👧👦,《爾雅·釋詁》:“雉、尸,陳也”,陳列了赤金十鈑,就是設置了十鈑赤金的獎品,誰射箭的成績好就賞給誰🧑🍳。結果柞伯十次舉弓射箭都沒落空,箭箭命中👲🏽,王就賜予柞伯十鈑赤金,這就是《射儀》里說的“有慶”,慶賞是也💥🤟🏽。
進而賜柞伯“??視”,此二字《新收》釋文作“柷虎”,恐非,相當於“虎”的字作“”,這是寫了個“視”字,只是在寫下面“人”形的手足之間又加了一筆🏋🏿♂️,可能是寫手認為當寫成“
”形才對,誤寫成了“人”形後🌅🪔,為了補救就在手足之間又加了一豎筆,還應該是“視”🖖🏽。
“??視”當讀為“祝示”,“視”🪭、“示”古字通用。《周禮·春官·大祝》👴:“凡大禋祀🏇🏼、肆享🎾、祭示🦠,則執明水火而號祝”🍃,“祝示”蓋是祭祀時的一種臨時職務👩🏽🦲,即讓柞伯負責祭示時號祝,也就是《射儀》里說的“得與於祭者”🈺。說明《射儀》等書里的記載能與周金文相合🧘🏼♂️,是比較符合事實的。那麼可以知道,從西周早期的時候,大射禮就是在辟雍舉行👩🏿⚕️,參加者主要是諸侯群臣,其目的是從這些人中選出優秀者參加王室祭祀🧑🏻🦰,既非在軍中舉行🫃🏽,也不會大規模調動軍隊,所以義盉和柞伯簋里都沒有說到“師”(軍隊)的事情📍。
因此📯,義盉、柞伯簋銘文的記載,和傳世文獻的記載是完全吻合的🚪,義盉記載王在魯舉行祫祭的時候,舉行大射,從諸侯中選擇參與祭祀的人員🥷🏽;柞伯簋記載是王在周舉行大射,多士👨🍼、小臣參加,也就是參加者只有諸侯和群臣,王賞賜了成績優秀的人(柞伯)🫰🏽🎸,都是符合文獻記載的“大射”規程。但是🧏🏽,西周中期器的臤鼎記載的“大射”則迥異🍂,其記載的大射過程🤵,義盉、柞伯簋沒有,也和傳世文獻的記載牴牾不合。
臤鼎的記載很讓人莫名,它把參與大射的人分成“右”和“左”兩伙人,而且還調了西六師和東八師的軍隊到魯國👨🎓,簡稱“東師”、“西師”,王和右到西六師,左到東八師。之後,王戰勝了西六師(大概是說在射箭比賽中勝出),左戰勝了東八師,臤也戰勝了對手,王很讚賞,賞了臤貝百朋👨🏼🍼。這種“大射”,明白地說是在軍中舉行射箭比賽,而且調動了十四個師到魯國👇🏽,和古籍和相關銘文中所記載的“大射”全然不同。
在周代🤾🏼👋🏽,天子蒐獵時調動軍隊是對的🛥,因為蒐獵既是狩獵也相當於軍事演習,但是和舉行“大射”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。大規模調動軍隊到某地👁🗨,天子、諸侯、群臣到軍中和將士一起參加射箭比賽的“大射”,實在是聞所未聞的事情⛔。
還有一點就是其中的的“東八師”🔐、“東師”🙉、“西師”這樣的名稱,商艷濤先生說🛢:“銘文中的‘東八??(師)’及‘東??(師)’、‘西??(師)’於金文中首次出現,對於研究西周軍事制度意義重大。”[7]但“首次出現”的另一種可能就是造假𓀜。
“西六師”、“殷八師”見禹鼎(《集成》02833)🖥、(《集成》02834),“成周八師”見?壺蓋(《集成》09728)🧄,也簡稱“成師”🤽🏽,見競卣(《集成》05425),也有單稱“六師”和“八師”的(盠方彝🫄🏽,《集成》09899),唯獨不見有“東八師”、“東師”、“西師”這樣的稱謂,雖然現在一些學者寫文🚴🏻♀️、包括網上的介紹都說“成周八師”也稱“東八師”,但誰也沒有給出“東八師”的出處,可能是因為某學者的著作或文章里這麼說過,是為了敘述省事把西六師簡稱“西師”,在東方的成周八師或殷八師就簡稱“東八師”或“東師”✡︎,大家就這麼接受并沿用開了🔀。其實目前發現的金文資料里💂🏽,除臤鼎外👍🏿,根本就沒有“東八師”📇、“西師”、“東師”這樣的名稱。而這個鼎銘里出現了,不能不讓人生疑。
由上分析筆者感覺⏰,臤鼎很可能是一個偽銘(是否偽器不能確定),是作偽者先看了義盉的銘文👨🏿,就依託此事并參考柞伯簋杜撰了這麼個銘文,但是他并不知道“大射”這種活動是怎麼樣的✧,只是憑空想象認為應該是在軍中舉行的很盛大的射箭比賽,所以他調來了周人兩個最大的集團軍,把人員分成右、左兩批到兩個軍隊里去舉行射箭比賽。裡面的人名“臤”可能也是根據柞伯簋銘文里“又(有)臤隻(獲)則取”的釋文杜撰的👰🏻。而且他把“殷八師”或“成周八師”按照網上一些人的說法寫成了“東八師”🗼、又杜撰了“東師”和“西師”的名稱👩🏻🦳,其實在西周時期🍄🧘🏻♂️,還沒有這些稱謂。
總起來說🤳,這個銘文給人的感覺很不可靠💜,是今人的偽作的可能性很大⏱。
[1] 吳鎮烽:《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續編》✌🏼🏤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,294頁⛰。
[2]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:《殷周金文集成(修訂增補本)》第六冊,中華書局2007年7️⃣,4970頁。
[3] 白於藍:《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彙纂》🧑🏿🎤,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👨🏻🔬🎇,708頁“卿與饗”🙅🏿💆♀️、“卿與享”條。
[4] 楊寬:《西周史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🤟🏻,716頁🧑🏿🚀。
[5] 《西周史》🐚,723頁。
[6] 鍾柏生等編📬:《新收殷周青銅器銘文暨器影彙編》,藝文印書館2006年,67頁🛶。
[7] 商艷濤🌥:《金文札記兩篇》,《古文字與出土文獻語言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》🧄🪈,廣州: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,2016年12月16日-19日,163頁。
本文收稿日期为2017年12月13日
本文发布日期为2017年12月13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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